高明勇对话郭宝平(上):如何写出一个真实的范仲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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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明勇对话郭宝平(上):如何写出一个真实的范仲淹

这两三年,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,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一些“可爱的古人”:苏轼、范仲淹、王阳明、曾国藩等,在创作、出版等方面也掀起了热潮。其中一个重要原因,就是很多人更感兴趣的是,遇到困厄时,这些古人是如何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?

范仲淹生于989年,逝于1052年,2022年是范仲淹去世970周年。梁启超评价说:“五千年来历史中立德立功立言者只有两个人,范仲淹和曾国藩。

品读历史人物,首先要确定如何识别“真实”。日前,知名历史小说家郭宝平的新作《范仲淹》在凤凰出版社问世,引起各界关注。著名文学评论家丁帆认为,本书为当下抒写历史题材小说重树了一种严肃的范式。著名历史学家孙江认为“真”的历史小说是非虚构的写作,作者以历史学者的身份进入由文本构筑的历史现场,通过合理的想象和推理,将历史的片段与片段、细节与细节勾连起来。做到了这一点,历史小说家就超越了历史学家。

而在网上,范仲淹被认为是用一把烂牌打出“王炸”的人生,从而成为读书人进取精神的标杆。

特别邀请到郭宝平老师,在本期政邦茶座谈谈何为真实的范仲淹,他是如何“立德立功立言”的。

高明勇:听说您为了写《范仲淹》,辞去国家部委的公职,我比较感兴趣,“范仲淹”为什么会成为您必须要写的“这一个”历史人物?

郭宝平:准确说,我是为了专心致志写历史小说,提前离开了工作岗位。几年前,促使我下决心离开工作岗位的人物是明朝的高拱,还不是范仲淹。看我这些年写的历史题材作品,就不难发现,我的写作兴趣是那些进入官场的读书人,也就是常说的“士大夫”。范仲淹是“士大夫”的代表,所以我的历史人物写作终归绕不开他。范仲淹是宋朝人,可以说是古典中国人的一个代表,写范仲淹也是写古典中国人。读《范仲淹》,你可以看到古典中国人是什么样子的。你看范仲淹和富弼、韩琦,殿庭上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,可下殿不失和气,欢好如初。我们的前人,不是整天都热衷于宫斗、阴谋论的。

高明勇:这些年写范仲淹的书也不少,作为写他的“这一个”写作者,您认为自身最大的优势是什么?

郭宝平:经历、阅历。作为同样是凭借考试成绩进入体制或者说官场的读书人,我对范仲淹的许多言行,感同身受。

高明勇:我了解到您的研究生专业是中国政治制度史,这种科班出身的专业背景,为历史小说创作提供了哪些支持?

郭宝平:写历史小说首先应该熟悉那个时代的典章制度,不然对历史事件、人物就把握不准,只能胡编乱造。比如,范仲淹进士及第后被分配到广德军任司理参军,有人就望文生义说他中进士后参军了。岂不知,“军”在宋朝是地方行政建制,司理参军是司法官。又如,人到中年的范仲淹一度非常苦闷,写过一首《咏蚊》诗,羡慕蚊子不必为前程发愁。为什么?因为按当时的制度,进士及第先做“选人”,只能在规定的官阶内升职,最高升到八品,只有改“京官”后,仕途才算展开。可改“京官”不容易,官场上,相当多进士出身者终身都未脱离“选人”身份,沉于下僚。范仲淹做了不少努力,却未成功。再者,他担任的监盐仓官,属于“监当官”,进士及第初分配时做监当官即为人所轻,何况范仲淹已经进入官场十年了?所以他很苦闷。不了解这些制度,怎么可能明白范仲淹此时的境遇?再比如,范仲淹是在20岁后才知道自己身世的,揭开这个秘密的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。乃兄因何选择在那个时候揭秘?了解当时的遗产继承制度,就可以解开这个谜团。可以说,不了解典章制度,许多问题看不透,也难以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。所以,读研究生时专修中国政治制度史,对我的历史小说写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。

高明勇:您说“向什么样的人致敬,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品位、品格。”这句话我有点不是很理解,对写作者来说,更多的是“向什么样的人致敬,代表着一个作者的品位、品格”,作者属于这个时代,但作者无法涵盖整个时代,对吧?

郭宝平:老实说,我胆小,怕引用西方名人的话会被诟病,就把“评断一个国家的品格,不仅要看它培养了什么样的人民,还要看它的人民选择对什么样的人致敬,对什么样的人追怀”这句名言给改造了一下。

高明勇:历史小说首先也会涉及到作者的史观,您的史观是什么?

郭宝平:我对成王败寇的历史观和崇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“成功学”的风气忧心忡忡,愿意追怀、致敬那些传承、光大浩然正气的人物。《大明首相》里的高拱和这本书里的范仲淹,就是这样的代表。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,让更多的人致敬、追怀范仲淹、高拱这样的先贤。为此,应该把这些先贤去脸谱化,不为贤者讳,将其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,让大家由敬而远之转而亲而近之。

高明勇:故事从一个迷雾弥漫的清晨开始,是否有特别的隐喻?范仲淹的人生命运,和时代的迷茫?

郭宝平:确实是隐喻。主要是暗喻范仲淹的人生处于迷茫中。

书名:《范仲淹》

作者:郭宝平

出版社:凤凰出版社

高明勇:长期体制内工作的经历,对写同样处于体制内的范仲淹来说,是否特别得心应手?

郭宝平:是不是得心应手不敢说,但对范仲淹当年的一些做法更容易理解甚至感同身受是事实。写作过程中,写到范仲淹的某件事,我常常联想到自己亲身经历或耳闻目睹的某件事,历史瞬间就打通了,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能够猜透范仲淹当年心里是怎么想的,甚至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,仿佛浮现在眼前了。

高明勇:两个“体制内”对话,您认为最大的相同,最大的不同都是什么?

郭宝平:说到相同点,就是凭考试成绩进入“体制内”的寒门子弟,报效国家的心愿不可遏制。

说到最大的不同,可以从很多角度去看,我只说印象最深的一点:现在是层层节制、层层负责的科层制;那时候没有层级管理的概念,范仲淹在西北军政机构任副帅,基本上都是直接与朝廷公文来往,并不需要经过正帅夏竦,相应的,他上公文,都是以个人名义,并不代表他任职的西北军政机构。更重要的是,那时候受儒家思想影响,官员身份具有双重性,士大夫在官场既是“公务员”,又是“帝王师”,具有管理民众和致君尧舜上的双重使命。像范仲淹,刚接到知兴化县的任命,不过八品官,就直接给朝廷上公文,不厌其烦地教导宋仁宗应该如何做皇帝、如何治国理政。

高明勇:您提出“以人性审视历史人物”,南京大学丁帆教授有句评语认为,长篇历史小说《范仲淹》告诉我们的真谛是“以人性审视历史人物”才是一切文学作品的灵魂所在。其实这种“审视”是很困难的,您认为主要难在哪?您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?

郭宝平:以人性审视历史人物,我在写作过程中主要是把握两点:第一,历史人物也是人,是人,就有欲望;有欲望,就会有纠结甚至是挣扎。要写出他的欲望、纠结和挣扎。第二,摒弃非黑即白历史观。受儒家君子小人之辨的影响,往往把历史人物分成好人和坏人,一旦定位为好人,他的一切就都是好的,即使有不好的一面,也要为贤者讳;一旦被定位为坏人,他就一无是处了。

人性复杂,红尘滚滚,每个历史人物都受到时代的规约,都有他的难处,都有过坚守与妥协,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、非此即彼可以概括。范仲淹如此,张元、吕夷简、夏竦同样如此。你看书中的张元,典型的汉奸,可他叛逃前在项羽庙痛哭,后来又自杀而死,反映的就是他的欲望与挣扎、坚守与妥协。

高明勇:媒体报道时用了一个说法,叫“最真实的范仲淹”。我有个看法,选择真实的史料有个关键性问题,就是写作者通过自身建构的价值体系与历史观来选择史料。您是通过什么认识论和方法论来保障“真实”的?

郭宝平:可能是《范仲淹》这部小说里的范仲淹,与人们头脑里固有的形象有些差别,感到耳目一新,加上书里的人物、事件、时间与地点等都是真实的、经得起考证的,所以文学界、史学界和广大读者认为我的这本书描绘了一个真实的范仲淹的形象。

我是在写小说,不是写学术书,而小说的任务主要是塑造人物,所以我在写作过程中对史料的取舍,主要是塑造人物的需要,有利于表现人物性格特点和揭示人物命运的史料,即使只是野史中的记载,也可以用起来。

有句话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,所以历史书包括皇帝们的《实录》提供的未必就是真实的历史倒是严肃的历史小说,以人性审视人物,根据历史文献提供的线索,结合思想资源、典章制度、人物性格与命运等作出推理,反而能够将隐匿于纷繁历史尘埃中的真相一一展现出来。

高明勇:历史的真实,更多时候是靠细节刻画体现出来的。

郭宝平:对。在我看来,符合人物性格与命运的,进而言之,符合人性的,可能就是最接近真实的。比如,范仲淹与吕夷简是不是欢然解仇,历史上争论很大,欧阳修认为二人欢然解仇,范仲淹的次子范纯仁坚持认为没有解仇。他们都是很了解范仲淹的,谁的意见对?在《范仲淹》这部小说里,我根据范仲淹的经历、心境、性格和他与吕夷简交往的脉络,认定他路过郑州时一定去拜访了吕夷简,书中的那番对话,与当年他们的谈话应该是八九不离十。

再如,范仲淹与梅尧臣交恶,这桩公案迄今没有令人信服的解释。如果联想到范仲淹见梅尧臣不久,宋仁宗突然发怒,要将范仲淹贬岭南,再联系到范仲淹、梅尧臣的个性,就可以窥见端倪了。我认为,这部小说里对范梅交恶的描述,可能最接近历史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