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当下中国作家序列中,王十月似乎是一个贴有特殊标签、略显另类的存在。
王十月的特殊,不在于曾凭借中篇小说《国家订单》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,以及人民文学奖、《小说选刊》年度中篇小说奖、百花文学奖、老舍散文奖、冰心散文奖,等等,也不在于他头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、广东省作协副主席、《作品》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光环,甚至还是擅长绘画的画家,而恰恰在于他“野蛮生长”的人生逆袭。
2023年10月21日下午,在南京西善桥初见•知旅共同体书店进行的“在世界文学之都与文学大家面对面”第二十回,王十月坐到了属于主讲人的那把交椅上。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、文学博士李徽昭以访问嘉宾身份与他对话,分享长篇科幻小说《如果末日无期》写作故事。
分享会场外场内。
“在世界文学之都与文学大家面对面”活动由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指导,南京市雨花台区西善桥街道办事处、西善桥街道新时代文明实践所主办,西善桥街道影视文旅中心、南京止一堂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、南京•初见知旅共同体承办。
之前,李徽昭已主持了19回“与文学大家面对面”,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和“套路”,有时单刀直入,有时旁敲侧击,抛出的问题足够新颖,被访前便会答得十分精妙,观众听得入迷受用。
第二十回,李徽昭面对被视为当下文坛“打工文学”代表作家之一的王十月,居然开场就表示并不认同“打工文学”这样的概念,为对话埋下了悬念。
王十月自然不是等闲之辈。他剃着光头,圆脸,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,下巴留着长须,一件灰色盘扣中式上衣,衬托着久经沙场的沉稳之气。
这里暂且不说他如何见招拆招,先道一段他的故事。
今年8月,他以个人身份在网络公众号《新人秀场》上发起“泥石流文学奖”评选,直言“这是一个极私人、极小众、极微影响力的文学奖,奖项面向尚未进入大众视野,在文学创作上不拘一格,机缘巧合而被评奖人阅读到的文学素人。作品来源为评奖人师生文友推荐或通过评奖人微信自荐。每届评出获奖者1名,奖金1万元;提名奖4名。评奖周期不定,每当评奖人认为已经有5名提名者便进行颁奖”。
作家王十月。
重点来了!王十月宣称:“‘泥石流文学奖’评奖规则就是无规则,一切由评奖人个人喜好决定,微光一缕,不奢望影响,全是黑幕,不接受质疑。”
虽然他的评奖规则彰显个性,多多少少含有戏谑的成分,但还是意外地激起了广大文学爱好者的好奇和渴望,投稿作品纷至沓来,应接不暇。截至他21日从广州乘机飞抵南京这天,已经推发文学新人作品26篇。
王十月就是这么一个作家,其经历不是一个“励志”词汇就可以概括得了的。他从一个放牛娃到城市打工族再到跻身文坛的蜕变,大多数小说作品都在聚焦打工群体的命运,替经历着生活磨难的人发声,追寻一种真实的力量。
“我对一切都保持平和的心态”
说回前面没有续表的话题。
通常情况下,李徽昭对“打工文学”存有异议的话题,大概率会戳痛贴着“打工文学”标签、面对面坐着的王十月的心。
然而,具有很强辨识度的王十月,脸上掠过浅浅的笑意,他说:“对于你的立场,我是这样的态度,就好比我胳膊上有一个伤疤或者一块胎记,这块胎记是真实存在的,我在别人面前不用回避有没有这块胎记,但是也用不着向别人炫耀或者展示我有一块胎记。这就是我面对‘打工文学’的态度。”
王十月的回答,让询问者与回答者都很体面。
接着,王十月又把话圆了回来,“因为农民、打工确实是我的经历,说实话这个标签给我带来很多好处。作为一个写作者,它让我更快地脱颖而出,回过头来不能说你享受了这个好处,一旦成为某种标签后又要去遮蔽它,那就不客观了。所以我对此一直都有一个比较平和的心态。”
王十月出生在长江南岸的湖北荆州农村,他自嘲“对文学的初衷不是特别地纯洁,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开始写作的”。他不讳言只有初中学历,因为当时初中考高中的时候,在学校的筛考中,60个同学要筛掉10个,他不幸成了那10个中的一个。
参加访谈前为读者签名。
没能念上高中,他就只能在家里种地、放牛,干一切农活。不过,那段时间,他看了很多书,背诵了很多古诗词。其中有张贤亮的《肖尔布拉克》、张承志的《黑骏马》、乔雪竹的《今夜霜降》,还有游国恩的《中国文学史》,流沙河编的《台湾诗人十二家》等。务农时偶然结识在县老年大学讲诗词的老诗人徐永宾先生,促使他每周六一早骑车30多公里去县城听课,坚持了一年多。
至今,王十月也没弄清楚那时文化相对贫瘠的农村,哪里来的那么多文学书籍。
当今社会,学历就是一道门槛,但王十月认为写作能力和学历没有关系,只和阅读量、知识储备有关系。“小学学历,并不等于小学文化”。他自信地说。
作为70后小说家,他的长篇小说《无碑》《米岛》《如果末日无期》等,中篇小说《国家订单》《人罪》《寻根团》,散文《寻亲记》《总有微光照亮》等,都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反响。
分享会现场。
他的作品善于描摹底层小人物的甘苦悲欢,这和他原本就是农民,进城前干过无根豆芽专业户,进城后做过建筑工人、服装销售、厨房打荷、丝网印刷工人、印花厂杂工,甚至还养过猪,在瓷砖厂干搬运工等不无关系。丰富的经历,让他遍尝世间百态、人间冷暖,也为后来的写作奠定了基础。
1992年,王十月离开故乡,南下打工。“有3次工作对我影响最大。一是在时装公司当手绘师,公司老板是写进当代美术史的画家,这份工作提高了我的审美眼界;二是在制卡公司,老板是中科院武汉物理所的研究员,他在我心里种下了对宇宙好奇与探究的种子;三是1993年在深圳的一家黑工厂,我见识了改革开放之初的资本原始积累中残酷的一面。这些经历给我后来的写作提供了题材富矿,更重要的是磨炼了自己的性格。”他说。
“《如果末日无期》回答童年疑惑”
2017年,王十月开始染指科幻小说。
他说,这倒并不是心血来潮,实际上在2008年写《无碑》之前,他已经写了一部科幻小说,写到10万字时因故放下,一放就是10年。他的家乡,巫鬼文化是荆楚文化的核心,他自幼就在这种神秘的文化氛围中长大,从小就对夏夜划过的流星,有关UFO的传说兴趣盎然,还有量子物理学对世界的描述,都在他心中埋下了科幻的种子。
学术主持李徽昭。
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科幻小说《如果末日无期》,由5个相互关联的故事组成:《子世界》想象生命是一串可以改写的代码,我们生活在计算机的虚拟世界,分不清前世今生。《我心永恒》写机器人有了情感,人工智能时代真正来临。《莫比乌斯时间带》写脑联网,蜂巢思维矩阵裁决生活,未来决定今天。《胜利日》写游戏战胜了现实,病毒统治了世界,芯片裸露了真相。《如果末日无期》写人类终于实现了永生的梦想,站在末日世界的废墟上……
心细的读者注意到,《如果末日无期》封面印有“未来更加孤独,人类还会彼此需要吗”这样的话。不仅如此,小说开篇又写着——谨以此书献给“我们”,囚禁在时间之域的所有生命。还没完,他又在《后记》中发出了惊涛骇浪般的诘问:人类实现永生还是不是梦想?
王十月说,如果真的人类永生,我们将如何面对这漫长无尽的生命?我们真的会快乐吗?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什么?至此,才有了《如果末日无期》。
面对南京读者,王十月坦言,《如果末日无期》只是用自己的方式,回答童年面对星空时的疑惑,充满个人主义色彩。
读者提问。
中国科幻小说代表作家之一刘慈欣曾认为,科幻界有一个隐痛,就是专业性有余,而文学性不够。当代文学博士、文学评论家付如初评价《如果末日无期》:“书里的每一个故事都在未来现实主义的统照下,散发着神奇、鬼魅和人文的光芒。对科幻而言,缺一不可的想象力,逻辑和人性在小说中水乳交融。”
王十月说:“成为作家后,我对现实的关注,远远超过了对未知世界的关注。我认为,作家要有勇气、有智慧面对我们这个时代最主要的问题。这些年来,科技的飞速发展,大数据,人工智能,VR,这一切带来的改变,必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具关注度的话题。”
“要写最熟悉最触动你的生活”
从打工仔到专业作家,王十月的成功绝非偶然,比如鲁迅文学院他就读过3期,常人难以想象。
王十月在访谈中回答读者“初学写作时,如何写好作品”的提问,引发很多感慨。他先是讲到了自己投稿的经历,当年他曾每天写一篇半文半白的散文或随笔,寄给佛山的一家报纸副刊,连续写了15篇、寄了15天。他天真地以为密集“轰炸”就能发表。编辑给他回了一封信,评语是“老气横秋,缺乏生机”。并告诉他,要提炼生活中有趣的事情来写。于是,他就写有趣的生活片段,再寄过去就发表了。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,心花怒放。
读者提问。
“我建议大家要保持对当下火热生活的好奇感、新鲜感,去写自己最熟悉最触动你的生活故事,才会有回报。”他说。
他在深圳打工时,租的房子很小,白天去上班,晚在伏在厨房的案板上写出了第一部长篇小说。他说自己写每一部书时,状态都不一样,表达自己对这个时代的思考和认知也不尽相同。但有一点是一致的,就是所有素材都来自鲜活的日常。
他还认为,哪怕是打工仔,也要有信仰、有自信,否则难以立足。
有一次,某位大学学者跟他一起做一个访谈对话节目。那时候他刚刚冒头,学者问他在读什么书,他就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。学者很吃惊,意思是你一个打工仔居然会看那样的书,挺有理论修养么。“看似是称道,但背后隐含着某种偏见。” 王十月很认真地说。
读者提问。
“这种偏见其实对一个人来讲,也是在锻炼你,你要不断地跟这个社会的傲慢与偏见作斗争,来证明你是有理想和追求的人。”
王十月强调,他现在的写作,是与这个世界交流的一个工具。他会将自己切入肌肤的感受,毫不犹豫地拼接起来融入故事中。
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曾表示,“‘打工文学’在中国文学的版图上,是很特殊的文学现象”。王十月认为,相对来说,“打工文学”集中在广东、江浙一带,这些地方工厂多,本身具有很多文学性的题材。人的漂泊感、孤独感、撕裂感,无法融入城市又无法回到故乡的矛盾交织……文学就是书写复杂的人生经验,这是作家的社会担当。”
初见•知旅共同体书店。
交流中,话题还涉及到了教育。王十月对西善桥街道打造“理想教育小镇” ,推动区域文化建设的做法十分感兴趣。他说自己到西善来,也是深入生活,了解民情的机会,对创作很有帮助。
围绕《如果末日无期》的访谈,让现场很多拥有文学梦的青年读者大受启发。王十月还认为,今天人们在说“打工”这个词的时候,和过去的语境已经不一样了,现在哪怕是大学本科、博士毕业,走上社会也要面对找工作、打工的压力。时代不同了,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新的挑战。
撰文/梁平 摄影/范素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