盐城文学院特稿|杨艳:母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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盐城文学院特稿|杨艳:母亲

闷热的六月,母亲终于远行了。

她像一株挪不动位置的老树,静静地躺了整整十三个年头,她的根须默默扎在那一方床榻之间。

盐城文学院特稿|杨艳:母亲

母亲年轻的时候,人皆说她像新剥出的莲子,白润饱满,眉眼间蕴着水乡的清亮。灶上灶下,针头线脑,没有她拾掇不熨帖的。最记得她立在门口,手指翻飞着织一件红白相间的小毛衣,毛线在她指间跳跃流淌,渐渐铺展成一片暖融融的春日阳光。那时她的笑是清脆的,眼睛是清亮的,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。

后来,母亲瘦得如同深秋的枯竹,被褥底下,几乎只剩薄薄一层。头发稀疏到阳光穿过窗棂,能轻易地照见底下灰白的头皮。那些年岁里,母亲的身子动弹不得,连眼珠也难得转动,唯有手指偶尔无意识地轻轻勾划着被面,仿佛在织一件无形的衣裳。我常坐在床边,看她那只枯瘦的手指微微划动,如同风中一段折断的枯枝,徒然划着虚空。

父亲是母亲身下的土地。这十三年,他成了母亲的手脚,也成了她沉默的嘴。天未亮透,父亲便起身了。先扶母亲侧躺,用软枕抵住她的背脊,再端来搪瓷碗里温着的水,手背试了又试,才用细棉布沾湿了,一点点擦拭母亲的脸颊与颈项。母亲的眼珠茫然映着天花板,仿佛蒙尘的琉璃珠子,但父亲动作始终轻柔,如同拂拭一件薄胎的瓷器。擦洗完毕,父亲便坐在床头,絮絮叨叨讲些闲话:院角栀子又开了几朵,早市豆腐脑涨了两分钱,巷口老槐树新抽了嫩枝……声音低缓,如同檐下断续的雨水,滴答着十三年的光阴。

虽然母亲不会说话,也无太多的意识,但我总觉得只要妈妈活着,我就是一个有妈妈的孩子。我明白这个声音,既是在安慰我,也是在说服妈妈接受她自己。

父亲有时会握着母亲那只偶尔划动的手,对着那茫然的双眼低语:“你看,槐花又开了。” 母亲的眼珠映着浮动的流云,偶尔掠过的鸟影,眼底深处,似乎有微光在幽幽地闪动。有时她费力地扯动嘴角,那表情便如同风掠过枯水塘,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。

今年槐花开得特别盛,香气乘着风从窗隙溜进来。父亲照例坐在床边絮叨着花事,母亲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,眼睛定定地望向窗外。父亲连忙扶她稍坐起些,让她靠在自己肩上。母亲深深吸了一口气,那口气吸得悠长而贪婪,仿佛要把整个春天的魂魄都吸进胸膛。接着,她脸上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,如同旧书页里,抖落出来一枚早已干透的槐花。

后来,母亲那只偶尔划动的手也彻底静默了。

她的面容出奇地舒展安详,如同终于卸下千斤重担。父亲默默坐在床沿,握着母亲嶙峋的手。那手瘦得只剩骨头裹着薄薄一层皮,此刻却奇异地柔软着。父亲细心地摩挲那双手,皮肤薄脆如陈年的纸,那些曾织出无数暖意的厚茧,早已磨平了,只余下浅淡的印痕,如同干涸的河床,依然蜿蜒着旧日水流的痕迹。父亲鬓角的白霜,便是这河床两岸堆积了十三年的无声岁月。

母亲远行去了,我在靠墙的老式五斗橱最深处,一个抽屉角落里,摸出一个小布包。布是极普通的靛蓝土布,洗得发白,边角也磨损了。解开布包,里面是几枚磨得锃亮发乌的顶针,还有一个浅杏色的毛线团。线团不大,缠得有些松散了,这是母亲当年常用的那种。线头处,分明是后来新续上去的一小截线,颜色质地几乎一样,只是更新些,缠得仔细而圆润,将旧线团小心地裹住——这必是父亲的手笔。不知是哪一年,父亲找出了母亲未用完的线团,默默地接续上,仿佛这样,就能将母亲中断的生命线,轻轻捻住,延续下去。

我握紧那团毛线,新旧线头缠绕在一起。它竟还隐隐存着一丝微温。那暖意不烫,如同冬日午后晒过阳光的棉絮,轻柔地贴着手心。这微温一半来自母亲旧日指尖的暖痕,一半来自父亲十三年掌心不眠的熨帖——是母亲在漫长孤寂的病榻上,由父亲以血肉为薪柴,一点一滴,无声煨暖的余烬。

父亲坐在空荡的床沿,窗外槐树的浓荫筛下点点碎金,落在他佝偻的背上。他手里无意识地捻着那团新旧的毛线,一圈,又一圈。人世间至深的缘分,或许正是这般:母亲将自己化入这缕微温,父亲则纺了十三年的纱锭,而我握住这纠缠的线头,便如同握住了他们存在过的全部凭证——那点余温,正是人生灵魂归途上永不熄灭的灯,灯芯里缠绕着两股再也分不开的丝线。

(盐城文学院副院长 李华林 推荐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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